老先生軼聞



  這發生在幾年前的暑假。

  城市旁,舊城牆東側的村落裡,有一位老先生。

  那時他一個人在家裡,手扶著斑駁的牆,望著窗外一片藍天,依稀是心頭還掛記著什麼。他就一直僵持在遠眺思索的情境中,彷彿會永遠凍結在那。

  「爺爺,這袋垃圾我先放在門外哦!」我趁他低下頭的瞬間,打破時間的凝結。

  「好啦!」他以蒼老的口吻回覆道,接著拖著佝僂羸弱的身子緩緩走回椅子上坐著。

  把垃圾放置在門外後,我拿起掃把繼續掃地。老爺爺由於身體不好,行動也不方便,生活幾乎無法自理,所以大多時候都住在養老院,在寒假或暑假這種長假時,才會回家一陣子,由社區老人關懷團體或是志工隊來照顧打理,而我也是以志工隊的身份來服務的。即使由外人來照顧讓他感覺不自在,老爺爺卻仍堅持要回來這間老厝,記得他告訴我,這裡有讓他難忘的回憶。

  老爺爺以前是國民黨的軍人,說話有相當重的腔調,再加上他聲音實在是過度蒼老,起初我還真的聽不太懂他說的話,但多少還能粗略判斷他想表達什麼,甚至推測出他是湖南一帶的人。

  房子裡灰塵多到不可思議,而他卻好像「入無塵之地」,神態自若的坐著發呆,但可能更多時候是在想事情。掃完地後,我拿起拖把再拖過地,往返來回換水數次,他都還是坐著不動,或不時遲緩地四處張望,並拿起一些東西把玩。

  「整理抽屜的時候小心一點,裡面的東西很重要!」老爺爺使力扯開嗓子提醒我。

  「好的!」我回答。但說認真的,櫃子裡根本啥也沒有,有的甚至已經變成蜘蛛的窩了。

  「這裡有好多回憶啊!我好多事情我都想起來了。」他以緩慢的語訴說著。

  「畢竟你也在這住很久了啊。」我不假思索回應。

  「小孩子裝什麼懂,那些事發生在我很年輕的時候……。」他情緒突然變的激動。

  「我在比你大一點年紀的時候,就去軍隊裡工作了。我爸爸他也是軍人,我都一直跟在他身邊學習……。」他又接著繼續講,打斷了我原先想反駁的話。我放下手邊工作,坐到對面的椅子上,好奇的聽他說下去。

  「退來台灣以後,我和我爸爸就住在這裡了。那時候我也快三十歲了,跟一個女孩子很要好,我年紀也不小了,原本我們都自己想好婚事了……。不過沒有結成婚姻。」老先生語帶感慨,上氣不接下氣的把這段話說完,縱使邏輯不太清晰。

  「為什麼沒有結成啊?」我心有不平的問。

  「他們家和我們家處不來啦,我爸爸很不喜歡他們家……。」我心裡暗忖,原來是一門未了的婚事。﹝但是老爺爺並沒有把事情原委交代得很清楚,只有用破碎的句子簡單陳述﹞我原先以為他要跟我聊聊國軍抗戰史,或者是軍中血淚軼聞,沒想到,這位戰士最終的遺憾,竟然是沒辦法和心儀的女子完婚。

  「現在這裡的景物和當時都不一樣了。我以前常常偷跑去跟他約會,就跟你們這群兔崽子一樣。」老爺爺笑著,很沉醉,用手指著遠方屋舍林立處。根據他的說法,那裡以前是一片空地,還有幾張石椅。

  他後來沒有結婚,一個人獨守終老,一方面因為心願未了之後就全心投入軍旅生涯,志業光復中華;另一方面則是他父親晚年長臥病榻 ,花了很多時間照顧,甚至為此辭去了軍中職務。

  他和我家附近的一位老人相談甚歡,一見如故。那位老人總愛喊著中華民國萬歲,抨擊共產黨的萬惡本質,有時還會揮舞一堆小國旗。但他並不壞,他看到人都會先發幾張國旗貼紙。
  兩位老人那麼相投,大概是因為他們都沒走出歷史吧?一位是還掛念最初的戀;一位則是用老舊的方式在宣傳歷史國族認同。

  我一直不知道該說是時代創造他們,並且也拋棄下他們;還是該說他們自己沒有跟上時代的演進,把責任就全賴在他們頭上。歷史和時間,果然是門談論「變」的學問。

  以前我一直不太懂戰士的懷鄉思情,文人的去國離家,老者的物是人非之痛。但自己上大學離鄉背井後歸來,才發覺這些感傷,都是由於「不可逆的變」所引起,時間歲月所留下的刻痕如此深陷,我們終其一生的懷念和回憶,不就是為了彌補這道鴻溝的落差嗎?

  結束了一天的志工,夕陽西下,歸雁匆匆。忽然,老爺爺問我:「小子,你交女朋友了沒有。」

  這問題震住我了,但我仍氣定神閒的回答;「有啊!但已經分手了。」

  「哦。那你幫我向你外婆問聲好。」老爺爺顯然想亂問問題再開啟話匣子。

  「蛤!你認識我外婆哦?」我驚訝的問。

  「她……,就是我說的那個女孩子。」


  我還記得,那聲音很顫抖。


*本文刊載於政大教育系系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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